編按:多年來,啟靈藥有個更惡名遠播的名字–「迷幻藥」。以科普作家身分聞名的波倫,帶著懷疑論態度及嚴謹調查,帶來靈藥科學的發展之旅。以下文章摘自著作《改變你的心智:用啟靈藥物新科學探索意識運作、治療上癮及憂鬱、面對死亡與看見超脫》
二○一○年春天, 《紐約時報》 頭版新聞標題〈致幻劑再度吸引醫生目光〉(Hallucinogens Have Doctors Tuning In Again),文中提到研究人員給癌症末期病患服用高劑量的裸蓋菇鹼(啟靈蘑菇當中的活性化合物),幫助他們應對臨終時的「生死之苦」。
上述實驗同時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和紐約大學進行,讀來不僅難以置信,甚至瘋狂。若被診斷出疾病末期,我最不可能做的就是服用啟靈藥物,這麼做就等於交出自己的心智掌控權,然後在心理脆弱的狀態之下,直視深淵。
然而,許多志願受試者卻表示,在那一趟有人引導的啟靈「旅程」中,他們重新思考了自己如何看待罹癌,又如何思考可能不久人世,還有好些人說他們的死亡恐懼完全消失了。為何有如此轉變,報導中提到的原因妙則妙矣,卻又有點玄。
文中引述某位研究人員的話說:「個人超越了自身對於肉體的主要認同,感受到無我的狀態。」他們「歸來時觀點一新,也深切接受了現況」。
我將那篇報導收了起來。一兩年後,有天我跟茱迪絲到加州柏克萊後山的一棟宅邸參加晚宴,與十來人同坐一桌,桌子另一頭有位女性談起了自己的靈遊。她看來與我同年,據說是著名的心理學家。本來我和人聊天聊得正起勁,但是一聽到L、S、D幾個音飄到我坐的這頭,便忍不住側耳傾聽(還真的把手放到耳畔)。
一開始我以為她一定是挖出大學時代的一些逸事,並經過好一番潤飾。但並非如此。我很快發現,這裡所說的靈遊,只不過是幾天或幾周前的事,而且還是她的第一次,眾人都詫異地瞪大了眼睛。
她丈夫是退休的工程師,兩人發現偶爾使用LSD既能刺激頭腦,使頭腦靈光,對工作也有助益。尤其她身為心理學家,覺得LSD讓自己更能理解年幼的孩童如何感知世界。成人在感知事物時,中間會隔著一層過去經歷過、做過的經驗所形成的預期和慣例,孩子卻不然。她解釋說,我們成人的頭腦並非單純去領會世界的原貌,而是有憑有據地去猜測。猜測的憑據是過去的經驗,藉此替頭腦節省時間、精力,比如去弄明白視覺區裡那些綠點點構成的零碎圖樣是什麼(大概是樹上的葉子吧!)。
LSD則顯然會使這種慣例化、簡略化的感知失效,如此一來,當我們在體驗現實時,便能找回孩子般的直觀,找回那種詫異驚嘆,彷彿萬事萬物皆是人生初見(是樹葉!)。
這些想法牢牢吸引了在座所有人的注意,我突然出聲問她有沒有打算寫下來?她哈哈一笑看著我,那神色應該是說:「你怎能如此天真?」LSD可是管制品,意思就是政府認為這是受到濫用的藥物,且不允許醫療用途。
像她那般地位的人,若是白紙黑字提出啟靈藥對於哲學或心理學可能有那麼一絲貢獻,說不定是探索人類意識之謎的寶貴工具,當然過於魯莽。五十年前蒂莫西‧利里的哈佛裸蓋菇鹼計畫一敗塗地,不久後大學院校中探討啟靈藥的正經研究大抵已遭掃蕩一空,就連柏克萊似乎也未準備好再次涉足—至少目前還沒有。
晚宴席間的一番話勾起了我模糊的回憶,依稀記得幾年前有人用電子郵件寄給我一篇關於裸蓋菇鹼研究的科學論文,當時我忙於其他事務,連點都沒點開,不過快快搜了搜「裸蓋菇鹼」一詞,就立刻把論文從電腦上那堆虛擬的廢棄郵件當中撈了出來。寄論文給我的,是其中一名共同作者,叫鮑勃‧傑斯。我並不認識他,或許他讀過我談精神活性植物的文章,覺得我可能有興趣。
先前提過,霍普金斯大學有個研究團隊讓癌症病患使用裸蓋菇鹼,而寫作這篇論文的,也正是同一支團隊。文章剛於期刊《精神藥理》上發表,以經過同儕審查的科學論文而言*,標題頗不尋常:〈裸蓋菇鹼引發的神祕型體驗具有重大且持久的個人價值及靈性意義〉。
「裸蓋菇鹼」一詞無關緊要,真正引人注目之處,在於一本精神藥理學期刊中竟出現「神祕」、「靈性」、「意義」等詞。標題隱隱指出了研究領域中一塊引人好奇、尚待開發的邊陲地帶,橫跨了「科學」與「靈性」這兩個大家一貫認為水火不容的世界。
我一頭栽進了霍普金斯大學的這篇論文之中,讀得津津有味。研究找來三十名從未使用過啟靈藥的志願者,給他們一顆藥丸,當中或許含有合成的裸蓋菇鹼,也或許含有「活性安慰劑」派醋甲酯,也就是利他能,讓他們誤以為自己服用了啟靈藥。接著他們戴著眼罩躺在沙發上,用耳機聽音樂,整個過程中都有兩名治療師陪在身旁。(眼罩、耳機能幫助這趟體驗更專注於內在。)約三十分鐘後,吃下裸蓋菇鹼藥丸的人,腦海中出現了十分奇特的事物。
這項研究顯示,利用高劑量的裸蓋菇鹼能安全且可靠地「導致」神祕體驗。說到神祕體驗,多半指人的「自我」消融了,然後感到與自然或宇宙合一。對於服用啟靈藥物的人,還有對於那些最早在一九五○、六○年代就研究過啟靈藥的研究人員而言,這或許算不上新聞,但在二○○六年論文發表之際,不論是對於現代科學還是我本人而言,可就不是那麼理所當然了。
文中所提到的研究結果中,最引人注意的,是受試者表示使用裸蓋菇鹼是他們人生中最有意義的一次經歷,可與「第一個孩子出生或父母過世」相提並論。
有三分之二的受試者把那次經歷列為人生中前五大「最富靈性意義的體驗」,有三分之一的人將其評為第一,且十四個月後排名僅稍稍下滑。志願者表示,他們在「個人身心安適、人生滿意度、行為正向改變」方面,都有顯著進步,而家人、朋友也證實確有此事。
雖然彼時還無人知曉,但啟靈藥研究此刻的復興正始於那篇論文的發表。文章發表後,直接促成了霍普金斯及其他多所大學一系列的試驗,利用裸蓋菇鹼來治療癌症病患的焦慮及憂鬱現象、尼古丁及酒精成癮、強迫症、憂鬱、飲食疾患等多種適應症。這一連串的臨床研究最令人詫異的是其前提:研究認為改變人的心智的關鍵,並非藥物本身的藥理效果,而是藥物所導致的心智體驗,其中包含個人自我的短暫消融。
我呢,不確定自己是否曾有任何具「靈性意義」的體驗,更別說次數要多到足夠排名,因此這篇二○○六年的論文雖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卻也讓我滿腹懷疑。許多志願者描述自己得以進入另類現實,那是個一般物理法則並不適用的「超凡境地」,宇宙靈識或神靈紛紛在此現形,真切無疑。
以上種種我都覺得有點難接受(這難道不是藥物引發的幻覺而已?),但同時又覺得稀奇,還有點希望那是真的,不管「那」到底是什麼。這令我大感意外,畢竟我從不認為自己是特別有靈性慧根的人,更別說對神祕體驗有興趣了。之所以如此,我想一部分是因為世界觀不同,一部分也是因為沒去留心。
自己從未投注多少時間探索靈性之路,成長過程也沒有接觸到宗教。我的預設觀點是哲學上的唯物論者,認為世界基本由物質所構成,並服膺物理法則,而這些法則應能解釋所發生的一切。我的出發點是認定自然就是自然,其種種現象終歸會有科學的解釋。話雖如此,我對科學唯物論觀點的種種限制並非渾然不覺,也認為自然(包含人類的心智)仍深藏許多奧祕,科學對此嗤之以鼻,有時顯得太過傲慢且並無道理。
一趟啟靈體驗,靠的不過就是服下一顆藥丸或一小張吸墨紙上的藥劑,有可能在前述的世界觀中衝撞出凹痕嗎?有可能改變人對於道德的認知嗎?能長久改變一個人的心智嗎?
這樣的想法深深吸引了我,彷彿是熟悉的房間(自身心智的房間)中,有人指出了另一扇門,這扇門你以前不知怎地從未注意,而且你所信任的人(科學家!)還告訴你在門的另一頭,有另一種全然不同的思考(存在!)方式在等著你,你只消轉開門把走進去即可。
誰不會感到好奇?我或許並不打算改變人生,但能了解與人生有關的新事物,用新觀點來看舊世界,這樣的念頭開始在我腦中徘徊不去。也許我的生命裡真的少了些什麼,只是過去我未曾指認出來。那樣的門我已略有所知,畢竟早年我寫過與精神活性植物有關的文章。我頗為驚異地發現,原來想要改變意識竟是普世人類的渴望,並在《欲望植物園》中花相當篇幅探討這種渴求。
世界上沒有哪個文化(好吧,有一個*註1)不利用某種植物來改變心中所思所想,那也許是種療法,也許是習慣,又或者是種信仰儀式。這種奇特且似乎不利於適應的欲望,竟然與想吃、愛美、渴性的欲望共存(以演化而言,後三者有道理多了),實在亟需找出一番解釋。最簡單的解釋就是這些物質有助於減緩疼痛、排解無聊,然而以這類具精神活性的植物為中心,圍繞著種種強烈的情緒以及繁複的禁忌和儀式,在在顯示應該不只如此。
我發現,人類自古就廣泛利用能夠大幅改變意識的植物及蕈類,那是治療心靈及幫助青少年度過成人儀式的工具,也是人與超自然或與靈界溝通的媒介。這類用途在許多文化中都十分古老也深受崇敬,但我要大膽提出另一個用途:挑出幾個人,送他們出發,不管他們去了什麼地方,都用他們帶回的嶄新想法與視界,去豐富集體的想像力。
【註1】
生活在北極圈周圍的因努特人似乎是此準則之例外,不過這也只不過是因為他們所居之處長不出具精神活性的物質(至少目前還沒有)。
(本文摘自麥可‧波倫著《改變你的心智:用啟靈藥物新科學探索意識運作、治療上癮及憂鬱、面對死亡與看見超脫》,大家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