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年一月二十六日星期日,瑞士蘇黎世
我跟布萊恩都愛旅行。我們自己開車、坐火車、搭遊輪、乘飛機去過很多地方,但這趟蘇黎世之旅對我們來說,是前所未有而且非同尋常的旅程。各種旅行我們都喜歡,連大部分的購物行程也是。這趟去蘇黎世的配備,跟我們過去的旅程比起來一樣也不少,卻跟以往的旅程截然不同。一如往常,我們利用機場接送服務搭車到機場,這樣才能一路優雅又從容,也能省掉找車位搬行李那段折騰。再說我們兩個人方向感都很差,早在布萊恩得到阿茲海默症之前,每次交通接駁都得因此多花二十分鐘。飛機六點起飛,到了機場我們先去餐廳吃飯。後來,我買了一條口紅和一小瓶護手霜;布萊恩買了些糖果。我們還買了口香糖和一瓶水一起分享。
上了飛機,找到位子入座,空服員對我們的關照,都讓我們樂在其中。布萊恩知道自己塊頭大,刻意小心避免動作太大,打翻別人的飲料,而且他對每個瑞士航空人員都表達了感謝,因此空服員已經對我們留下好印象。我們看起來像是不會半夜吵著要喝酒或多來點花生的乘客。沒人比每次都搭經濟艙的人更愛商務艙。
從登機的那一刻起,我們就笑容滿面。我安頓好我們兩人的座位;我們對空服員必恭必敬。一看就知道我們感情融洽,很開心能一同旅行。飲料一送上來(還是用玻璃杯盛裝的!),我們就舉杯敬我的姊姊和姊夫,是他們贊助我們這趟坐商務艙的蘇黎世之旅。
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尊嚴」(Dignitas)位於蘇黎世的辦公室。這家瑞士的非營利機構提供「陪伴自殺」(accompanied suicide)的服務。過去二十二年來,如果你是個想要結束生命卻又無法證明自己罹患絕症、只剩六個月可活的美國公民,這就是你唯一能求助的地方。美國目前的規定就是如此,即使是擁有「死亡權」的九個州加上華盛頓特區也不例外。許多上了年紀或長期跟病痛奮戰的人,對這些地方懷有終結生命的幻想,我也在布萊恩的吩咐下做了調查。最後我們發現,全世界唯一提供毫無痛苦、平靜且合法的自殺服務的地方,只有位在蘇黎世郊區的這個組織。
看過第二次神經科醫師之後,我姊就跟我一起掉眼淚。醫生花不到一小時就為布萊恩做了心智狀態檢查,並告訴我們布萊恩幾乎肯定得了阿茲海默症,而且以他的高智商、顯得吃力的平衡感和本體感覺(譯註:身體感知動作、姿勢和身體各部位的能力),還有檢查時表現不佳來判斷,他可能已經發病多年。不到一個禮拜,布萊恩就決定,阿茲海默症的「漫長的告別」並不適合他。我也花不到一個禮拜,就在一長串google搜尋結果中發現了「尊嚴」。我姊姊艾倫很愛我也愛布萊恩,從夏天到冬天,她盡她所能不給建議;不說「要是……就好了」的話;不說布萊恩的狀況或許沒那麼糟,或者可能不會很快惡化;不在我沒哭的時候哭泣;不對別人傾訴失去她心愛的人,以及相處融洽的四人組的傷心難過(十四年前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布萊恩走進艾倫的廚房,展現他迷人討喜的姿態,開門見山就說:「我真的很愛你妹妹。」我姊沒轉過頭,直接撂下一句:「你敢傷她的心,我就殺了你。」)。十二月時,我們已經確定清除了前往「尊嚴」的種種障礙。某天一大早,艾倫打電話問我:「直接告訴我你們需要什麼。」我勉為其難地說:「兩萬美金。」而我姊說:「這裡有張三萬美金的支票。」後來,我們把這筆錢花在布萊恩的最後兩趟大型釣魚之旅、我們兩個無業遊民的生活開銷,還有頻繁的外食,有時午餐和晚餐都到紐哈芬最高級的餐廳用餐,最後花到一毛也不剩。此外,還有我們最後一次一起慶生;在蘇黎世的五星級飯店住四晚,加上汽車接送服務、在蘇黎世的觀光遊覽;我朋友飛來蘇黎世,陪我搭飛機回家的機票;以及所有能幫助我熬過那痛苦的幾個月的事,外加付給「尊嚴」的費用(全部加起來大概一萬美金)。
在瑞航的獨立座艙裡,布萊恩跟我互敬對方,有點遲疑地說了聲「敬你」,而不像平常說Cent’anni(很義大利式的敬酒,意思是「長命百歲」或「百年好合」)。我們之間已經沒有百年,甚至連十三週年結婚紀念日都到不了。
我們傾身靠向對方又縮回座位,兩人都忙著擺弄自己的鞋子和隨身行李,還有打開航空公司送的小禮品袋,拿出裡頭的襪子(正好)、眼罩(從沒用過)、小牙膏和小牙刷,固執地相信孫女們會喜歡這些東西,其實她們從來不喜歡。
一切幾乎跟平常差不多,就像這幾年我們做過的許多事,例如這趟飛行本身,還有之前的所有一切—前往機場的路、安全檢查(快速安檢時,看著左手邊要脫鞋的隊伍比我們的隊伍長很多,就會有種小確幸)、在約翰甘迺迪國際機場吃了很不錯的一餐。一切看似正常,除了至今我仍記得三年前跟現在有多麼不同。那時候跟布萊恩一起出門,我不會從他走去書報攤到回來都緊張得不敢呼吸。從外表看來—或者應該說從某種內在來看(那個我也不記得以前我們實際上如何生活的內在),一切幾乎正常。
這次去約翰甘迺迪國際機場,我們沒請阿諾來載;之前一向是他開我們的車載我們去機場,之後再把車開回我們家。阿諾開車載我們、我們的小孩和孫女們已有六年時間。他跟我們分享生活大小事,包括他對摩托車的熱愛、他戒酒的經驗、他太太的健康問題等等。我想是為了取得某種平衡,跟他想不想無關,以免都是單方面聽我們說。我不忍心對阿諾說謊,但也沒有勇氣說實話,告訴他我們要去哪裡,更想不出什麼似是而非的理由(真正的騙子最愛玩的把戲),解釋我們為什麼要在一月底飛去蘇黎世。去滑雪?冰釣?看蘇黎世聖母大教堂的夏卡爾彩繪玻璃窗?我很怕阿諾會從後視鏡用同情的眼神看著我們,這樣我會承受不了;一來怕傷了布萊恩的自尊,二來我本來就很多愁善感。此外,我雖然受不了鐵石心腸,但也不覺得自己能忍受他人的親切慰問。總之,我什麼情緒都不想要,能冷冷淡淡隔絕一切最好,而這就是當地轎車接送服務的司機面對我們的態度。兩個半小時的車程當中,他只開口說過一次話。正合我意。
到了機場,我們站在第四航廈的中間選了一家餐廳,比Shake Shack漢堡店好(這家我喜歡,但布萊恩不愛),可是沒有棕櫚牛排館那麼高檔,因為棕櫚的價位高得誇張。寫到這裡,我想起我們後來還是去吃了棕櫚,畢竟……你知道。
布萊恩點了他想吃的所有餐點。在我看來,是任何人到甘迺迪國際機場的棕櫚牛排館都能想像自己會點的東西,冰鎮伏特加除外。這一年來,他不時就會說想喝喝看。
布萊恩在棕櫚點了洋蔥圈、兩分熟的肋眼排,搭配馬鈴薯煎餅、凱薩沙拉,還有香蒜麵包。本來他還要點鮮蝦雞尾酒盅,只是我在一旁碎念,愈來愈像一九五三年前後猶太妻子的刻板形象,就差頭上沒頂著自己在家燙的鬈髮,腰上沒繫條荷葉邊圍裙。「你確定?在機場的牛排館點蝦子?」布萊恩聳聳肩說:「反正我也沒特別想在機場吃蝦子。不過話說回來,最糟又能怎樣?也許我嘗了一口,覺得不怎麼樣就不碰了,白白浪費了錢,但那又如何?也有可能我吃到不新鮮的蝦子而丟了性命,那不就替我們省去很多麻煩?或是我食物中毒,結果錯過了班機。」說到這裡他摺起菜單,用他現在常看我的眼神看著我—無奈的接受、疲憊,以及些許老掉牙的幽默。
整頓飯我從頭哭到尾,布萊恩不時拍拍我的手。但我的眼淚還是流個不停,因為我愛他和他的好胃口,以及伴隨這一切而來的感官享受、開心雀躍,還有對生命熱力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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