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世界各地的政治被描繪成左派和右派之間的競爭。傳統上來說,透過簡單地劃分成左右兩派,就能相當清楚地說明一個人的立場,無論是套用在巴西、美國、德國或印度都可以。左派更強烈支持加強經濟管制和重分配,右派則支持更少的政府干預和更自由的市場。左右派的分立,長期主導世界的政治格局,成為決定選舉、公共辯論和政策的關鍵,甚至能引發暴力衝突和革命;但如今,這樣的基本意識型態分立已經瓦解了。
以川普(Donald Trump)和他在二○一六年競選美國總統為例。川普在許多方面都背離過往的認知,例如他不按常理的古怪個性、對公共政策的無知,以及對民主規範的藐視。不過關於川普的與眾不同,最重要的一點是意識型態。數十年來,共和黨(Republican Party)一直擁護一套可稱之為雷根公式(Reagan formula)的信念。雷根(Ronald Reagan)透過提倡有限政府、低稅收、撙節政府支出、強化軍武,以及在海外發揚民主制度,成為極受歡迎的共和黨員。此外,他的政見也偏向社會上的保守派,例如贊成禁止墮胎;不過他經常輕描淡寫地帶過這些,尤其是在當選之後。對雷根的眾多支持者來說,他爽朗又樂觀,不僅頌揚美國的自由市場、貿易開放、寬鬆的移民政策,並且希望將美國的民主模式散播到世界各地。
川普反對雷根公式的多數內容,但確實也會提倡其中的幾項相同政策,如低稅收和限制墮胎,只不過他絕大多數的時間和精力都是投注在截然不同的議題上。川普長達一小時的競選演講可以濃縮成以下四句話:中國人正在搶走你們的工廠。墨西哥人正在搶走你們的飯碗。穆斯林正在試著殺死你們。我會打敗他們所有人,讓美國再次偉大。這樣的訊息蘊含了民族主義、沙文主義、貿易保護主義和孤立主義。川普打破了許多共和黨經濟正統觀念的核心要素,並承諾永遠不會刪減社會保障和醫療保險等權利,這都顛覆了共和黨維持數十年的財政保守主義。他除了譴責小布希(George W. Bush)對阿富汗和伊拉克的軍事干預,也譴責其傳播民主制度的地緣政治計畫。事實上,川普幾乎無一遺漏地將近代每位共和黨領袖都猛烈抨擊了一遍,而且所有在世的共和黨前任總統,以及幾乎所有在世的提名候選人都抵制他。儘管川普膜拜雷根神話,卻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人物,他憤怒且悲觀,警告美國注定會失敗,並且承諾要重返神話般的美好昔日。
川普並不是唯一打破傳統右派意識型態的右派人士,事實上,他是全球趨勢的一部分。英國保守黨(Conservative Party)在強森(Boris Johnson)的帶領下,公開擁護大規模支出的政策。保守派經濟學家堅持主張英國在失去與歐盟的自由貿易後將會陷入困境,而強森和其他支持英國脫歐(Brexit)的擁護者並不予理會。匈牙利民粹主義(populist)領袖奧班(Viktor Orban)在實行政府重大計畫的同時,一邊也任意攻擊移民和少數族群。義大利右派領袖梅洛尼(Giorgia Meloni)在指責消費主義和市場資本主義的同時,一邊又根據民族、宗教和文化認同發展新的民族主義運動。歐洲之外,莫迪(Narendra Modi)在印度促進經濟成長和改革,但他和他的政黨同時也以犧牲穆斯林、基督徒和其他少數族群的利益為代價,積極地從事印度教民族主義工作。在巴西,波索納洛(Jair Bolsonaro)的右派政黨表示該黨計畫要讓巴西重新成為基督教國家,遠離在世界主義、左派和少數族群帶領下而誤入的歧途。左派運動也突然興起,他們和右派人士一樣藐視當權派,並且渴望推翻現有的秩序。儘管如美國的桑德斯(Bernie Sanders )和英國的柯賓(Jeremy Corbyn)等人未能爭得政權,但左派民粹主義者已在長期由保守派政黨主導的拉美國家中──如智利、哥倫比亞和墨西哥──贏得了政權。
儘管右派和左派民粹主義者的政綱會因不同國家而異,但對於如言論自由、議事程序和獨立機關的規範和實務,他們的態度同樣都是不屑一顧。自由主義民主的重點在於規則,而非結果。我們主張言論自由,而不是偏愛特定的言論;我們希望選舉能自由、公平,而不是偏袒其中一位候選人;我們是透過共識和妥協制定法律,而不是政令。但漸漸地,有些人會因為對這個程序灰心、對自身的德行無比自信,並厭惡相反意見,因而希望禁止他們所謂的「不好」言論、透過法令制定政策,或甚至是操縱民主程序。他們認為目的能夠正當化手段。而這種危險的非自由主義(illiberalism 在右派中更普遍,但左右兩派都存在這樣的例子,如墨西哥的羅培茲.歐布拉多(Andres Manuel Lopez Obrador)就是左派的典型非自由民粹主義者。
英國前首相布萊爾(Tony Blair)曾在二○○六年有先見之明地觀察到,二十一世紀的「傳統左右派界線」正逐漸變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開放和封閉」的巨大分歧。在這個分立中,一邊是讚揚市場、貿易、移民、多樣性,以及開放和無約束科技的支持者,另一邊則是對所有這些勢力抱持懷疑看法並希望能封閉、放慢速度或徹底停止的人士。這樣的分立無法簡單地對應在舊有的左右派分立上,而革命時代的徵兆之一就是政治隨著新路線變得雜亂無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