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幾十年後的歷史學家在記錄我們目前所屬時代的敘事時，一定會認為當今世界的主導趨勢是「其他後進國的崛起」（the rise of the rest）。許多在過去很貧困的國家歷經幾世紀以來落後於西方國家、遭西方國家殖民，並在全球強權政治中維持邊緣地位後，現在都變得經濟富裕、國力強大。過去二十年，工業化西方以外的世界各國都出現過往難以想像的成長速度。儘管中間還是有景氣循環變化，但整體而言確實是呈現向上趨勢。在一九九○年，所謂的新興市場（emerging market）在全球經濟的占比為三分之一，如今則已經接近一半。這樣的成長造就一種難以輕易界定特性的新國際動態。對於這個世界到底屬於單極、雙極或多極，學者各持己見。不過，事實卻是無論這些新興國家是否被歸為強國，當中有許多國家都是依自身利益強力展開行動，也會抵抗更大強國的圍堵（corral）。在現今的世界中，有愈來愈多國家都在追求能夠不受限地自由行動。儘管不是所有國家都能成功，但成功的國家已足以製造出更無拘無束的國際制度。
我們活在後美國世界中，但也不是說美國勢力已經出現顯著的衰退。到目前為止，美國還是全球最大的經濟體，占了大約四分之一的全球輸出量，而且超越分占二、三名的中國及日本加起來的數量。自一九八○年代開始，美國的占比便驚人地持續維持穩定，即使在經過二○○八年的全球金融危機後，美國的復甦還是來得比世界其他國家更快、更穩健。美國的軍事實力幾乎無人能出其右，其軍事國防費用遠多於緊追在後的十個國家費用加總。
美國的實力並未衰退，但其影響力已經減弱了。影響力這種能力可以讓他人依照自己對他們的安排行動。全球影響力只有一部分是受到如軍事規模和GDP等硬實力（hard power）所影響，而國家的全球相對地位也是其中一項決定因素。因此，儘管美國實力依舊強大，其相對的主導地位卻已經下降。從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前夕的二○○○年到二○二二年之間，美國經濟體規模已經從過去大於中國經濟體七五○%，變成僅有四○%。在這段時期，從印度、沙烏地阿拉伯、土耳其到巴西等國家，他們的經濟成長速度都比美國更快速。在所有這些國家的社會裡，可以觀察到他們的經濟變得更強大，對其文化更驕傲，在地緣政治方面的行動也變得更大膽。他們除了更有自信、追求更大的影響力，也拒絕承受華府（或北京）方面的恃強凌弱。在美國和中國明顯超越其餘國家的情況下，儘管這個新的現實或許未能製造出真正的多極世界，但二十一世紀的強國也比較無法使用像過去華府和莫斯科那樣的相同方式，統治其他各國。
即使在例如國家對思想和議題的影響力、國家成為眾人仿效模範的能力等軟實力上，也都能觀察到這樣的改變。我在一九八○年代造訪自己從小生長的印度時，當時多數的印度人都深深為美國著迷。美國的政治、思想、藝術和文化強烈地吸引印度菁英份子。美國成為他們對現代性的定義。不過，許多印度人對美國感興趣都不是基於太崇高的理由。我記得有些人會問我關於川普的事，當時他只是房地產大亨名人。他是美國財富的象徵，富有、愛炫耀、粗俗且驚世駭俗。在那個時代，要是想找到最大、最浮誇的事物，往美國去找就對了，外國的人甚至開始在各自國內追蹤美國籃球和美式足球的比賽。不過，今日對於現代性的定義已經不一樣了。例如：到新加坡、北京或杜拜旅行時，在某些重要面向會讓人感覺彷彿進入了未來世界；那些城市不僅擁有令人驚豔的高科技基礎建設，當地人民也都對他們過去的成長及未來的成就充滿驕傲。至於川普，當然現在世界各地都有人會問我關於他的事情，但不是因為他是美國財富的象徵，而是因為他是美國失能（dysfunction）的象徵。
文化會緊跟在實力之後。新興國家開始蓬勃發展後，也開始珍視自身的文化。他們創造出各自的名人八卦文化，但在過去，這類消息都是以西方八卦為主。在印度的報紙或電視節目上，可以看到好幾十位比八○年代的川普更富有的印度商人相關報導；事實上，他們也比當今許多美國億萬富豪更富有。孟買的安巴尼（Ambani）家族是全球排名前十大的最富裕家族，但在這些全球富豪排行榜中，還有數十位非美國籍富豪。目前全球最高的五座摩天大樓分別位在波斯灣國家（Gulf States）、馬來西亞和中國。如今在多數東亞地區，韓國流行文化在音樂、電視節目和電影方面都占據主導地位，甚至在西方世界也大受歡迎。在印度，寶萊塢（Bollywood）和充滿活力的電視板球轉播壓縮了播放好萊塢電影的空檔，能留給美國體育運動的時段更是微乎其微。美國不再是唯一能讓人體驗到未來發生的地方了。
除了其他各國崛起，另一個原因是對美國信心的流失。美國是如何失去光環的呢？我在導論中曾提到，第一次的挫折是伊拉克戰爭，致使美國看似無堅不摧的軍事形式出現裂痕。這個全球的單一強權擁有龐大無比的國防預算，卻無法成功擊退由叛亂份子組成的雜牌軍。平民死傷人數以及C I A黑牢（black sites）虐囚事件的曝光，更進一步地破壞美國擁護人權的聲譽。接著，赫赫有名的美國金融業在二○○八年引發的金融危機，則削弱了美國經濟正當性。此時，全球各地突然都對華盛頓共識產生質疑。川普在其總統任期間，為美國帶來的政治與道德正當性危機，更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美國人對川普的看法比世界各地的人更分歧許多；在美國境外的多數人都認為川普是危險的煽動者。但也有一些知名的例外情況，例如在肯亞、以色列和菲律賓的人民就不是如此認為。實際上，在川普就任之前，全球便有許多人不再將美國的政治制度視為值得崇拜或效法的對象。美國的現狀結合了包括科技創新、世界一流大學、強大人口結構等傑出優點，以及異常醒目的缺點，如槍枝暴力、毒品泛濫和持續的不平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