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內每一個滑手機的通勤族,都如一座火山般安靜,克制著體內的岩漿翻騰。藝術家珍妮.奧德爾寫《如何「無所事事」:一種對注意力經濟的抵抗》是想幫助別人(包括減輕網癮),最後卻拯救了自己。新作《解放時間》也是為了給跟她一樣心碎的人提供庇護所。她在找尋一種不痛苦的時間觀念時,發現「時間就是金錢」的觀念令你覺得自己已經死了,而另一種概念卻令你感覺自己活著,可以追尋、表達,能超越過去、蛻變成長,讓明天跟今天不一樣,就像是森林大火、土石流,那股侵蝕火山、貫穿萬物的躁動力量。
她發現「時間就是金錢」的觀念,來自帝國殖民的奴隸制。亞里斯多德說,奴隸天生奴性,所以適合工作;貴族階級則適合思考。《聖經.創世紀》神對亞當說「你必汗流滿面才得餬口,直到你歸了土」,對夏娃說「你丈夫必管轄你」,都在灌輸弱者要服從。六世紀時,聖本篤修院白天祈禱七次,半夜第八次,「懶惰是靈魂的敵人」。普及到各修會,五百年後,熙篤會僱工經營農場、礦場、作坊,修院蓋起鐘樓、各角落都有小鐘,強調守時、效率、獲利,遲到要罰站、減餐。時鐘就是中產階級向工人買勞動力的一日上限。
一天隨公轉而忽長忽短,時鐘卻平均為二十四小時。殖民把歐洲特有的四季普及全球,其實墨爾本的庫林人有七季:一到二月是乾季,三月鰻魚季,四到八月土撥鼠季,九月蘭花季,十月蝌蚪季,十一草花季,十二月袋鼠蘋果季,每七年一次火災季,二十八年一次洪水季。
殖民創造了經緯度和葛林威治標準時間;美國為協調廣闊大陸上的鐵道網,統一了時區;新疆的日出比北京晚兩小時,卻被迫遵守北京時間,有人把手錶調成新疆時間,就被當成維獨抓走。時鐘統一工人,每天特定時段工作,把人看成人格化的工作時間。像貨櫃一樣標準化,消除脈絡差異,可抽象測量,一個小時無異於另一個小時,可無限均分、計價、填滿。
讀這本書,帶著我不願碰觸的疼痛。自己的時間是何時開始變成金錢,是少年時我們被告知,時間就是升學資本,從自己體內挖礦才有籌碼。課本印著胡適書法「要怎麼收穫先那麼栽」,天下沒有不勞而獲,想得到就先付出同等的努力。表面上天經地義,美化了殘酷內捲,你念四小時,人家念五小時就考贏你。你念到半夜三點才睡,別人念到四點,你就考不上。你K書的時候別人在K書,你玩的時候別人還是在K書。所以進場搏殺的本錢就是變賣吃睡的時間,休息玩樂社交的時間早就不屬於我,全班我都很不熟。「一日之計在於晨」,清晨K書的績效好。「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若不上繳時間,以後想賣也賣不掉。做時間礦工令人失去個性,失去遊戲胡鬧的餘裕,把原本作白日夢的才華用來勾心鬥角。一輩子沒空認識自己,誤以為每個人都如複製人般均質一致,鑑價全看頭銜、財力、成就、獎項,目光追逐賽道上的領先集團,而對自己失敗的部分棄如敝屣。每一寸土都被翻遍、精耕細作的時間,造就了這個「想做的事喊著沒空,卻賴在馬桶上滑手機」的我。
時鐘是監控科技。
美國亞馬遜的撿貨員追著目標跑,GPS掃描器追蹤不停倒數警告。菜鳥累垮癱倒時,老鳥替她去販賣機買止痛藥,要她小心劑量,「現在我得吃四顆才有兩顆的效果」。臉書內容審查員每支短片至少看十五到三十秒,內容常極度恐怖,所以每天給九分鐘撫平創傷,沒有病假。上廁所受系統監控催促,女員工嘔吐,主管就拿垃圾桶給她吐,沒時間給她去廁所吐。
UPS卡車感應到司機開門、倒車、踩剎車、空轉、繫安全帶時,資料都回傳UPS,教司機做事。規定右撇子司機必須把筆插在左口袋,鑰匙怎麼插、下車動線都有規定。總監說:每個駕駛多花一分鐘,一年就浪費一千四百五十萬美元。
省下的時間沒有變成閒暇,卻變成更多工作。增加的生產力沒有變成薪資,錢進了別人的口袋。人變成齒輪。
上班族也受遠端監控:鍵盤紀錄、螢幕截圖、連續錄影、光學字元識別,以「優化生產力」、「檢測內部威脅」。就像設立警隊不是為了抓小偷強盜,波士頓、紐約的工人開始組工會後,市政府才成立警察。
自媒體一樣得像奴工挖礦般暗無天日。演算法給流量不只看追蹤數、讚數、轉發數,還要你頻繁更新、回留言互動、下廣告、經營多平臺,每週要交三篇貼文、八十一個限動、四到七支短片、一到三支IG video。網紅再紅,沒幾年也被操廢。
在「時間就是金錢」的觀念下,要反抗就像在向下的電扶梯裡往上跑。要改革政策、法律、演算法等結構,公司才肯改。
佩雷克說,「這甚至不再是制約,而是麻醉。我們在一場無夢的睡眠中過日子,但我們的生活在哪裡?我們的身體在哪裡?我們的空間在哪裡?」
疫情封城時,人們困在家中,對窗外鳥影的視而不見停止了。二○二○年四月,認鳥APP下載量創新高;六月,雙筒望遠鏡的月銷量漲了22%;八月,鳥飼料銷量成長一半。
長期緊繃後要放鬆好一陣子才會回魂,世界變得迷人眩目,發現樹上新葉燦綠。作者引領讀者穿越地球上的多元宇宙:森林大火的時間,懸崖侵蝕的地質時間,馬來西亞用「煮一頓飯」來計算時間單位,從這裡到那裡要花煮三頓飯的時間。我不禁懷念說「一盞茶的光景」那麼慢的世界。
朋友忙到剩半口氣弔命,請半天假出來玩,當街放聲唱「現在是星期五晚上」,眾友慘笑懂。壓力令人無故躁怒、無力,但最可怕是變得對什麼都麻木無感。時間從我們頭上輾過,磨出了硬皮。各種無法量化的時間,邊緣、前現代,大自然、博物館與藝術展覽,眺望來訪陽臺盆栽的八哥、綠繡眼。就像「去動物園才是正經事」,所有剎那靈光,都在替時間開鎖卸枷去角質。磨掉靈魂上的老繭,柔軟的新肉底下血色流動,迎接一飲一啄的震顫感動。
(本文作者為作家盧郁佳)